在爷爷诞辰105周年来临时,我讲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,以寄托我的哀思。
1976年春节之前,长沙市游泳馆里,我的爷爷毛泽东出现在工作人员的视线里。爷爷正在患病,连走路也需要人搀扶,往日健步如飞的步履已是蹒跚复蹒跚了。他走得很慢,很吃力。然而却很坚定和急切。由于急切,在临近水边时,他的步子突然加快,变化了的节奏几乎扯倒搀扶他的周福明叔叔。周福明叔叔心里一阵慌乱,好不容易才扶正了爷爷那伟岸的身躯。
显然,爷爷看到了馆内的粼粼波光,或是看到了池面上弥漫的氤氲水汽。爷爷此时的视力已经极其有限,他一生阅尽天下沧桑,到了83岁的年纪,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顾盼了。但是他一生嗜书嗜水,惟有这两件事他终生不能舍弃。
孩提时,韶山冲家门前的两口池塘,就是他游泳地方。一年夏天的一天,正在私塾里念书的爷爷,乘先生不在,便带着小伙伴们跳进池塘里游泳,直到先生回来当场被捉。先生叱问,是谁带头下塘游水的?爷爷挺身而出,先生拿起竹板要打爷爷,爷爷不慌不忙引经据典背诵了一段《论语》,爷爷说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,就是圣人孔子也逢水必观有水则游,一番话说得先生瞠目结舌,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,因而免了一顿板子。
爷爷嗜水若命,没有什么人能阻止他去和水们亲近。有人嗜酒,有人嗜抽,有人嗜赌,但少有人嗜水。爷爷少小习水,渐知水性,及至青年,常在湘江畅游,不论冬暑,由塘而江,使他更有心得。多少回,他和同学相约橘子洲头,挥臂击水,劈波斩浪,不管风吹浪打,胜似闲庭信步。
爷爷的游泳技术相当高,不仅会多种姿势,还有一称奇绝招,竟能翘着二郎腿打坐水面,像坐在沙发上那样,一边抽烟,一边与人笑谈。但更让人称奇的是他不仅识水且知水。在他的眼里,水有德有道,有勇有义,它虽无定形,却流必向下,来之茫茫荡荡不见际涯,安放必平,循之以理,疏者或方或长或宽或窄悉听尊便,反之如堵就会穿崖凿石排山倒海一往无前。水能明察又能教化,万物入水洗涤而清洁,世人沉落便得真知。在爷爷眼里,水是哺育人间万物的源泉,又是冰清玉洁的君子,更是改天换地的一种伟力。这就是他在与水共舞中习察既久的心得。所以他在湘江中流击水后,指点江山,激扬文字,向世界发问:“问苍茫大地,谁主沉浮?”所以他才用如椽之笔写下了“自信人生二百年,会当击水三千里”的不朽诗句。
室外正是冬天,雪落湘江静无声,当83岁的爷爷脚步踉跄向游泳池走去时,该有多少往事涌上他的心头。湘江还在,然而那个独立寒秋的青年已经不在了。此时的他,已是“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不请自己去”的年龄。他曾多次这样对人戏说,然而,这一天真的要到了。
1976年,在共和国的编年史上是个沉重的年份,1月8日,敬爱的周总理乘鹤西去,不久,朱德委员长又离开了我们。而爷爷也自知去日无多,在这生命将尽的时刻,叶落归根,以非同寻常的完美和水们话别。
在爷爷的心目中,水是有灵性的形象,都有自己的个性,都有自己的语言,它们中有的纤秀,有的俏丽,有的壮阔,有的含而不露,有的暴跳如雷。它们就像一个个人。尽管它们性格不一,面目各异,但在爷爷面前,都非常听话,它们是爷爷的好朋友。
有人说,爷爷一生酷爱游泳,目的有二,一是锻炼身体,强健体魄;二是挑战大自然,壮其胆略。我说仍有不尽之意,应是战后而友,化剑为犁,成为挚友。
人和大自然由对抗到协调,由敌人到朋友。
就像人和人的关系。
当你还不会水的时候,水能淹你呛你,会致你于死地。但是,当你会当击水三千里之后,你就会获得另外的人生经验。你就会与水共舞,你就会以水会友。
爷爷一生都在以水会友。
从湘江到延河,从黄河到滹沱河,从北戴河到长江,到处都有爷爷在水中逍遥畅游的英姿,他懂得它们,所以他能安坐在水面,以那样一种令人称奇的姿势流传我们的传说里。
现在,83岁的爷爷又回到了湘江之滨。虽说是叶落归根,他也不愿做一枚发黄的叶子被动地被风吹落。当周福明叔叔扶他下到水中时,爷爷如鱼得水,行动与岸上判若两人。他要再一次勇敢地自我飞翔,完美而自由地回到他一生钟爱的水中。
汗漫九垓,遍游四宇。
这是青年时代,爷爷在他的《讲堂录》里写的一句话。
他做到了。
他在长沙游泳馆一连游了五天。
这是爷爷生命中最后一次游泳。
爷爷游泳的往事,已经成为我们家珍贵的回忆。从小妈妈就教我学游泳,每当我在水里劈波斩浪时,就会想起爷爷在水中畅游的勃勃英姿,暗下决心,也要像爷爷那样,会当击水三千里。三年前,在爷爷诞辰102周年之际,我写了一首歌词献给爷爷,其中一段这样写到:
这是壮丽的山河
爷爷曾在这里走过
我扑向大海
爷爷巨手扬波
把海的宽阔给我……
摘自《英才》杂志1998年第12期